【物种笔记】
◎梁永刚
吾乡地处豫中,虽说是北方,却并不缺水,南有十个西湖大的白龟山水库,北有白玉带一般弯曲缠绕的应河。村庄多水有河,不仅多了几分灵气和俊秀,也让乡人多了一个谋生门路。焦麦炸豆农忙时候,庄稼人在几亩薄田里刨食;场光地净农闲时节,放下锄头客串一把渔民,摇只小船,拎张渔网,逮鱼摸虾,补贴家用。
白龟山水库的大片水域,生芦苇、蒲草,也长菱角、莲藕。南方人眼里的水八仙,吾乡水域几乎都有,皆为本土野生,只是叫法不同。无论沟渠塘坑,但凡巴掌大一块水域,菱角都能安身立命,进退自如,一副知足常乐的淡泊模样。不像莲藕,安家之处必须地阔水多,否则田田荷叶舒展不开,受尽憋屈。
一直到现在,吾乡大小河湖的菱角都是野生,从来没人专门栽培。人工种植菱角,技术倒不复杂,将老熟的菱角丢入塘中,由其自生自长,便是常用之法。与养鱼养虾、种麦种豆相比,菱角更适合懒人种植,日常不用费力管理,也无需担心涨水被冲走。
头角峥嵘味美好吃的菱角,又被称为“水中栗”“水中落花生”,去果壳后,其果肉状若下玄月,色如象牙白,味同雏藕而不涩,生吃煮食,各有滋味。倚床夜读李时珍老先生的《本草纲目》,方知菱角分为家菱和野菱,不仅长相迥异,还有不同功用:“野菱自生湖中,叶实俱小,其角硬直刺人,其色嫩青老黑。嫩时剥食甘美,老则蒸煮食之,野人暴干收和米为饭、为粥、为糕、为果,皆可代粮,取茎亦可暴干收和米做饭,以度荒歉,盖泽农有利之物也。家菱种于陂塘,叶实俱大,角铒而脆……嫩时剥食,皮脆肉美,盖佳果也。”
和书中描述的形态、性状一对照,遍布吾乡河塘的菱角,当属野菱无疑。深秋时节,湖面上无人采摘的野菱角,渐次沉入水底无尽的黑暗中。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,待到春暖花开,细弱娇嫩的菱苗,就会冲破老菱角厚厚的外壳,依靠着从母体获取的营养,一天天在水中潜滋暗长,等到长出菱盘,露出水面,老菱角也就完成了繁衍生息的使命。
民间有谚语曰“菱寒芡暖”,意思是说菱花背阴而芡实花向阳。的确是这样,菱花往往羞于见人,悄无声地躲在叶下,只有到了人脚落定的傍晚,或万籁俱静的夜间,才会成双成对,灿然绽放。等到繁华落尽时,菱角便生长出来,不是挂在枝头炫耀,而是默默沉于水中。一个菱盘一季能结十几个菱角,和菱花一样,菱角也是出双入对,结在菱盘下面。
在我少年时代,吾乡水域里一把湿淋淋的野菱角,曾在我身处险境腹中空空的时候,救了急帮了忙。那年一个秋日,吃罢清早饭,和同村几个要好的玩伴,瞒过大人,坐着木船,一直朝白龟山水库的湖心划去,想要实地探看一下湖南岸的陌生景致。我们轮流划船,有使不完的劲,不多时,熟悉的村庄、田地和山岗,一个个渐行渐远,继而变成模糊的小黑点,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。
那次远游,我们野心很大,原本想要到达更远的地方,但走到湖心半路,突然起了大风,只好就近靠岸,在一个沙岛上停船避风。风越刮越大,扬起飞沙,吹折芦苇,从上午一直刮到下午后半晌,仍没有停止的迹象。我们四人相互依偎,蜷缩在渔民废弃的茅草窝棚里,饿得前心贴着后背,来时路上的豪壮无畏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无奈下我们只好拖着疲惫无力的身体,移步走到水边,每人捞了一大堆水草,捡出包裹在里面的野菱角充饥。那些平日不入眼的小菱角,关键时候发挥了大作用,为我们填充了肚肠,增加了力量,让我们得以平安归家。